“担当文化使命 传承中华文明” (十三)
天津市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专业委员会
“担当文化使命 传承中华文明”
短篇作品展示(十三)
王嘉琳
她姓韩,带着李梦嫁给我爸爸的时候,正是北京奥运会举办那年。爸爸和她去鸟巢大馆看开幕式,算作他们两个人的“结婚仪式”。我知道他们不办婚礼是顾及我和李梦的心情,但只有十岁的我心里还是恨她。
我至今也没忘记当初和李梦在电视机前看开幕式的情形,就算是在家里,也能听见邻居们透过承重墙叫喊着:“奥运加油!北京加油!”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这么多中国人一齐发自内心的呐喊助威,我看了看李梦,发现她也热泪盈眶,我想我们两人的心情应该是更相近的,于是我起了个头呼喊:“中国加油!”
她跟着呼喊了第二声,从此,我和李梦的关系倒是亲近起来了。
李梦长得跟她妈妈一点儿也不像,她妈妈皮肤白、大眼睛,头发有自来卷儿,李梦则是天生的小麦色皮肤、眼睛不大、头发也不带卷儿,我猜她长得应该更像她爸爸吧!
李梦功课很棒,从北京名牌大学毕业后,竟报名要去甘肃一个小县城支教。听说这个消息,我的心里重重一沉,随后问李梦:“就算不想回家也不用逃得那么远吧?”
她却说自己是真心想扎根到乡村教育一线,为乡村振兴和中国教育资源的均衡化发展贡献一些力量。
李梦就这么放弃了繁华都市生活和别人羡慕不已的光鲜前景,义无反顾地去了距离我们一千多公里的地方。
韩姨为此哭了好几宿,直到后来她收到李梦发来的照片:太阳的余晖照在每一个孩子的身上,他们围在李梦周围,远处高山林立,天蓝云稀,所有人的脸上都绽放着纯粹而明艳的笑容。
受李梦的影响,我也决定去远方,于是在填写高考志愿时几乎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南方的医科大学。
学医的过程很辛苦,而且出门在外难免更苦,每到累的时候,我就想想因病过世的母亲,感觉总有万般能量涌上心头。
我念的学校是本硕连读七年制,待到第六年春节时,在男朋友吴磊的执意要求下,我带着他坐了五个小时的高铁,回到了那个对我来说仅是熟悉但再没有更多感情的地方。
我不是每年春节都回家,而是六年间只回了一次,算上这次才第二次。去年是拿改论文当借口、前年是因为在医院实习……总之,我觉得除夕夜一个人躲在宿舍煮速冻饺子吃也没什么不好。
这次回家,仍是韩姨来应门。可能是太久没见,总觉得她和爸爸老了很多,特别是她,消瘦得吓人,听李梦念叨她刚过完五十二岁生日,这一瞧俨然成了干瘪的小老太太。
我意识到,原来人的苍老并不仅仅是徒增多少条皱纹或者新添多少根白发,还从目光、从声音、从不再喜欢与人计较辨是非,从欲言又止上体现出来。他们身上的光芒也曾在年轻的岁月里耀眼夺目,只是之后逐渐暗淡,直至稀稀晃晃。
我的心里难免有些酸涩,扭过头不敢看他们。到这一刻我才发现,除了爸爸外,我还一直惦念着她。我忽然感到害怕,害怕她身上本已微弱的光会骤然熄灭。
我张张嘴,叫她一声:“韩姨。”
她精神大好,浑浊的双眼突然一亮,急急抢过我和吴磊的行李,拖回卧室,像是担心会被我们发现她掉落的泪珠儿一般。
晚饭的时候,爸问我什么时候走,我告诉他订了明天晚上的车票。喝得有点儿醉醺醺的爸爸拍案而起,质问我说:“赶明就走?那你别回来不得了!”
我没理他,他反而更激动:“你都几岁了,为什么还那么不懂事?我们这个家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看你天天这个来劲!”
她从厨房跑来,似乎有心阻止,但只站在一旁闷声不响。见此,我已平复的情绪忽而又火冒三丈。我想如果我手边有块砖头,一定会不假思索地朝这个发疯的男人扔过去。没想到,吴磊的手从桌子下面伸来,紧紧攥住我的手,抚平我当下的怒火。
我冷静下来,缄默不语。
爸爸借逐渐升腾的酒劲儿,刻薄地看了吴磊一眼,斥责我道:“乖乖回来在北京的大医院里找工作有什么不好?”
在我刚出生的时候,爸爸跟人学着做建材生意,白手起家,是妈妈跟他一起辛苦、一块儿受罪。等他生意平顺了、发达了,却换成别的女人跟他享福。
我腾地站起来,若不是吴磊依然攥着我的手不放,我绝对会掀翻桌子,什么破年夜饭!
“因为北京有你!只要没有你,我就高兴,我就乐意!”甩下这句话,我就拽着吴磊走了,回家的时间短到连行李箱都没来得及打开,也幸好没打开。
在车站里,我哭着和吴磊尽可能详细叙述了我的家事,在此之前,他只是知道我妈妈去世了,因为知道那是我的软肋,他从不多问。
我在吴磊臂弯里哭够了、哭累了,听见吴磊说:“我不知道要劝你什么才中听,失去妈妈对年幼的你来说本就残酷,更何况在没有得到足够安抚的情况下,又要被迫接受韩姨……真想抱抱以前的你。”
吴磊总是这么温柔。
“我想如果你能早些接受这个事实的话,或许会感觉好过些,这么多年韩姨对你也算尽心尽力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别让他们担心,发个消息回去报平安。”
他说的对,我知道。韩姨是个好人,我也明白。
这次春节回家虽然是不欢而散的结局,但点燃了我爸要插手我和吴磊感情的斗志,他隔三差五就打电话给我,正着说、反着说都是一个意思:“快和你这个小男朋友分手,我绝对不会同意你们结婚的。”
吴磊的“硬件”条件在外人看来稍显不足,他比我大六岁,没有上大学,高中毕业接手了他父亲的一间体量不大但其实订单稳定的木材加工厂。但是在爸爸眼中,吴磊就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小作坊老板,他对吴磊给我的爱和理解视而不见,也并不以为吴磊带给我的安宁和安全感有多珍贵,他一味只想着吴磊做生意赚的那点钱在市场环境的风雨变幻中完全等于零,而我将会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我很了解爸爸的脾气,于是再也不接家里打来的电话,也因为他们对吴磊的轻视而非常气愤,下决心要像吴磊紧紧攥着我那样反握住他的手。就这么着,我跟家里僵持了大半年时间。
阴历五月初九是我妈妈的生日。当天快中午的时候,韩姨给我打来一通电话,我接了,她“喂”的那一声颤颤的,显然十分惊讶。
“怎么这么吃惊,以为我不接您电话吗?”我说。
“孩子,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你爸一早就去宁园了,现在还没回来。其实他已经知道自己在你谈恋爱这件事上的态度有问题了,你还能不知道他吗?他就是怕你将来受穷,过得不好。闺女啊,听韩姨的,你就先服个软,别跟他计较了。”
我没吭声,她继续劝道:“下个月你爸爸生日,你和小吴一块儿回家吃饭呗?你爸今年才六十,但看起来就像个八十多岁的小老头儿,现在他去坐公交车,人家都懒得收他钱了。”
我被逗笑了,鼻子发酸。
爸爸生日那天我答应韩姨回家,跟李梦联系,她说会提前一周回家看看,等我到的时候去车站接我。果然,刚出检票站我就看到了李梦冲我招手。
“姐。”
我们两个许久未见,深深拥抱。
回家的路上,李梦说:“我妈住院了,叔叔现在还在医院陪着,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心一惊,预感不妙:“怎么住院了?状况……不好吗?”
“很不好。”李梦道。
“赶紧去,先不回家,赶紧去医院。”我流下泪来。
她确诊为癌症三期,春节那阵儿她就已经感到不适,身子才消瘦得厉害,除了看人的时候眼睛还有亮光,其余全部像是蒙上一层灰,人的精气神说没就没。
李梦早告诉她我要来探病,见着我,她还是很紧张的样子。爸爸没在病房里,韩姨告诉我说:“我跟你爸说你们过来,让他先回家洗个澡。”
“您没事的,放轻松,不要乱想,有心理负担,现在我国医疗技术能力和医疗质量水平持续提升,我是大夫,明年就毕业,到时候我回来给您治。”我的眼睛里从有第一颗泪珠掉落,就松了闸,吧嗒吧嗒掉下来无数颗。
“好,好。”她给我抹眼泪,自己也哭个不停,说:“孩子,你跟小吴还好吧?”
我点点头,任她枯槁的手拉着我的手。
“那就好,小吴是个好孩子,那天我看到他一直攥着你呢。”
她多说了几句话,似乎非常累,没多久就睡着了。差不多只隔了两个钟头,爸爸就重新折回医院,回来的时候身上舒肤佳的香味还没散去。他对我笑了笑,看上去十分疲惫。
“叔,您也不多休息会儿,我俩在这就行。”李梦嗔怪,“看您眼里都是红血丝。”
“我在家也不踏实,还不如到这来。不早了,你们回家吧!”
“爸,你也别累着,明天一早我和姐姐带早饭来。”我说,我们相视而心中明了,父女哪有不可化解的仇?
爸爸站在病房门口目送我们离开,我和他的默契让我明白这位已经六十岁的小老头儿此刻复杂的心情——他的恐惧,不仅仅因为韩姨随时可能离开人世,更是回想起我母亲因为病痛所受的折磨,她们同样被病痛所累,而他身为丈夫却束手无措。
我和李梦回到家里,灯还亮着,估计是爸爸赶着回医院忘记关了。家里很安静、空荡荡的。
李梦告诉我说:“妈知道你要回家,千叮万嘱让我提前给你把屋子打扫一遍。”
我低垂眼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姐,韩姨会死吗?”
“你不是说,你是大夫吗,还要问我?”她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哽咽得破了音,我们面对面哭起来,那动静像不愿意去幼儿园的小孩,没有成年人的克制。
“怎么办,怎么办……我都还没跟她亲近过,我对不起她。”我边哭边絮叨。
“我才是最对不起她的人。”李梦亦难过得崩溃。
然而韩姨还是没有挨过冬天,气温刚刚转凉,她就在一个夜晚合眼睡去没能再醒过来。而我,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叫出一声“妈妈”,这是我欠她的。
她贯穿了我的十岁到二十七岁所有时间,慷慨而包容,她从没落下过我的七点钟早餐和晚自习宵夜,给我洗干净每一件校服和衬衫,就连我第一次月经都是她到小卖部买来卫生巾和红糖,教会我怎么处理和保护自己。我们总是期待有人给自己很多很多爱,忘了自己明明已经有很多很多爱。她给过我多少,我自己都算不明白。
第二年,我和李梦相约回家,她已经挺着浑圆的大肚子了,姐夫是支援甘肃的工程师,他们在那片看似贫瘠却充满希望的土地相识相爱了。
爸爸忙里忙外地洗水果、切水果。自韩姨去世之后,爸爸像变了一个人,他会主动告诉我和李梦他对我们的惦记,要求我们回家团聚。
“爸,妹妹,我有件事想说。”这还是我头一回听到李梦改口叫“爸爸”,她比我强,我只能在心里默念一声“妈妈”给她听。
“什么事儿?”我疑惑。
“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爸爸显然知道李梦想说什么,摆摆手制止她,说,“走吧,今天高兴,老爸请你们吃大餐。对了,还有我的小外孙。”
李梦诧异地愣了一会儿,只听爸爸又补上一句:“咱家现在,就剩咱们三个人最亲了。”
李梦听懂了,她激动地从沙发站起来双膝跪在地上,几欲磕几个响头:“爸,原来您知道,您一直知道还……”
现在家里就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听得云里雾里的。李梦被我扶起来,平复了一会儿心情以后,她还是执意要说出来。这次爸爸不再阻拦,他能看出李梦是想要打开那个心结。
“其实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跟她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原来李梦还有一段这样的经历。
三十年前,韩姨认识李梦爸爸的时候,李梦已经有两岁了,而且李梦家的条件并不好,韩姨就说图这个男人人好、踏实,执意嫁了,一家三口也过得红红火火、其乐融融。
天有不测风云,这幸福的小家庭就只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一天下午,李梦爸爸的工友跑到家来报丧,说她家男人在工地干活出了事儿,人没了……
事后,韩姨的娘家人车轮战似地变着花样劝她把李梦送回老家,老家还有爷爷奶奶在,没必要平白给人家养孩子,况且韩姨又还年轻、长得也不赖,再嫁个人家不是难事,非要带着个拖油瓶做什么?
韩姨直哭,哭得眼睛跟核桃似的,看了看缩成一团的小李梦,终究是没舍得,她说:“我自己也能养活她。”
后来就遇见了我爸爸,她眼看着我爸一个粗糙男人带着我那么个年幼的小丫头费劲,心下柔软了,又担心李梦会受委屈,只能选择隐瞒,对李梦的身世只字不提。
至于爸爸怎么知道的,说容易也容易——街里街坊这么多,还愁有不透风的墙吗?但是他选择配合善良的韩姨一同善良下去。
“她不让我说这些,就是怕我在这里变成比外人更外人的人。但是我还是翅膀一硬,就赶紧逃得离她远远的地方……”李梦哽咽着,她看向爸爸,继续说,“我没想到,您一直知道。”
“傻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反而是我们做父母的没有给足你们安全感,才叫你们总是想离开。”爸爸的话里充满遗憾和感伤,他真是老了,背都弯了。
我坐在沙发上,明亮的阳光斜进来照在已经光秃秃的花盆上,这些陶瓷器皿也曾经由一个善良女人的双手而枝繁叶茂、姹紫嫣红。
谁没有遗憾呢?如果可以重来,我愿意敞开心门,哪怕一丝缝隙,至少能让门外的人看得到里面有光。
我小心翼翼地摸着李梦的肚子,告诉这个看上去与我并无血缘但确是有无数牵挂的小天使:“我是你的小姨哦!”
李梦目光柔和,她拉着我的手一同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说:“小姨是妈妈的妹妹哦!”
安安静静沉睡的孩子感觉到外面世界的动静,在肚皮里动了动,像是给我们回应,我和李梦相视而笑。
“姐,走吧,咱们去吃饭,姥爷不是要请客嘛!”我这话刚说完,手机响了,是吴磊。
我和吴磊在韩姨离世之前领的结婚证,她说希望能在合眼之前看见我俩安定下来,这便给了还在僵持中的我和爸爸一个台阶,是她的用心良苦,我们顺势而为。
“你在咱爸那吧?”吴磊说话的时候周边乱哄哄的,上星期他到广州学习,说怎么也得下星期才结束回家。
“是啊,我们正要去吃饭,你那边进行的怎么样?”
“我这边万事大吉,非常顺利!”
看来事情进展顺利,隔着千里万里我都听得出他春风得意。在我爸这吃了闭门羹以后,吴磊不仅没有“气急败坏”,反而认识到不足想迎头赶上。
国家为鼓励学历提升创造了很好的环境和机会,吴磊继续学业的同时脑筋也与时俱进,决定对自己的小工厂做个“手术”。在政府的帮助下,吴磊的木材厂实现提升改造,两年的功夫接到了出口订单。
“跟你汇报个工作,老婆大人。”吴磊突然严肃下来,“我先斩后奏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我很少过问吴磊生意场上的事情,他要跟我汇报的事情一般来说就蛮重要的。我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李梦和爸爸也跟我一起安静下来。
“我这次找的合作项目在北京,我知道你惦记着咱爸年纪大了一个人生活在那儿,我也知道你们医院能派遣,所以我想这次合作要是能成,咱们就回家照顾爸。”
原来吴磊上半年忙到连头发都没空打理是在促成这件事情,我顿时热泪盈眶。吴磊正在工地,他讲电话声音很大,旁边的爸爸也听得到,嘴角不经意抽动了几下。
“你韩姨说的对,吴磊是个好孩子。”等我挂断电话,爸爸有些惭愧地说,“是我小气了,幸好你们没听我的。”
“我得听妈妈的话嘛。”我说着,眼泪扑簌下来。
作者:王嘉琳,女,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专业委员会“万川汇海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