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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时间深渊的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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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黄咏梅小说《走甜》
曹霞

从表层看,黄咏梅的小说《走甜》的故事通俗而“大众化”:中年女记者苏珊对跑会时经常见到的某政府机关小领导“童”产生了暧昧的情愫,这与权力和金钱无关,而是一种“纯粹”、“纯真”的爱。两人在繁忙生活的间隙对对方饱含着一份期待和顾盼,甜蜜地渴望又惧怕着未来故事的发生。说起来,这是我们时代常见的“(准)外遇”故事,也是人到中年在逐渐被平淡婚姻淹没时将双手奋力举出水面的最后的挣扎。不过,黄咏梅似乎并不打算给我们一个美满和皆大欢喜的交待,也无意于用“廊桥遗梦”似的“回归”让小说成为时代的“道德矫正器”。她给出的是一个充满嘲讽意味的“中年”战胜“爱情”的结局:在迎春酒会上,两人暗通款曲,正情深意浓用身体互相试探时,苏珊身上散发出来的风油精味道让童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彻底失去了兴趣,因为那味道对他而言“散发着衰老、不支、无奈”。最后,他落荒而逃,苏珊则愤怒羞耻而困惑不解地离去。
这个结局并不突兀,在小说的前半部分,黄咏梅就已经埋下两道伏笔。第一个伏笔是苏珊年轻时嗜甜,中年后为了保持身材戒掉了甜品,连咖啡也要“走甜”。曾为诗人的黄咏梅对于语言有着惊人的敏感,她从古老粤语系统中“发现”了“走甜”这个词,用之提炼出苏珊“去甜化”的“中年状态”,同时也隐喻了如走甜咖啡一样浓黑深重的时间长夜。第二个伏笔是苏珊的丈夫宋谦出差香港,给她带回提神效果良好的斧彪驱风油,从此成为她的随身“法宝”。这个线索的安排及其在结尾起到的叙事功能堪称精当,它就出现了这么两次,就无比准确地将一对企图逃离时间深渊笼罩的中年男女送回到了他们各自的“所在”。
时间深渊。是的,在我看来,这才是小说隐在的题旨。那些外在的葳蕤和情愫一旦剥落,裸露出来的便是“人”和“时间”之间永恒的对峙及其命定。苏珊事业有成,丁克家庭,婚姻稳定,渐近中年。倘若没有意外,她此后的人生简直一览无余,那种顺畅和平坦似乎让衰老来得更平铺直叙,更无所阻碍。黄咏梅写这类故事出离了传统道德和伦理观,不是她无视于这些,而是她意不在此,她要接通的是更为辽阔和深远的命题。
小说运用了双重视角,通过苏珊和童的视野展现出两个人的生活状态、心理动荡以及最后各自苦涩的“离场”。有意味的是,作家明显偏爱于女主人公,她将苏珊的出轨与其在中年将至时的惊惶失措进行了紧密连结。于是,在女主人公那里,婚姻外的暧昧无非是一种挣扎,一种不甘,一场眼见中年到来而恐慌地与时间“怪兽”进行的角力与博弈。而在写到男主人公童时,黄咏梅更多着墨于他外部的生活与行为。这是一个被动的“零余者”,老婆指挥安排着他的升迁和人际关系,他唯一可以掌控的是衣服扣眼内里的绣花。对于他来说,外遇就是外遇,不存在时间的“胁迫”和张惶,至多只是逃离妻子控制和无聊生活的小小反叛。这种对照是否意味着,在作家看来,女性比男性有着更加敏锐的对于时间的“觉知”呢?
无论如何,关注“中年(时间)”问题并将之作为推动情节和人物心理的基本动力,表明黄咏梅的叙事正在自觉地向“存在”靠拢,也彰显了她在十余年的写作中“由外而内”的变化。在早年的《路过春天》、《非典型爱情》等小说中,她着力于都市生活的丰富迷离与穿梭其间的主人公的精彩故事,外部的事物和纷繁的世相攫住了她。越到后来,她越趋向于内心,趋向于对命运本质的观察与书写。《负一层》中阿甘面对烧鹅油的冥想,《草暖》中陈草暖的口头禅“是但啦”(粤语:随便),《把梦想喂肥》中“我妈”在被骗后的死,都指向“心”的广阔与无限可能。她笔下的“生活”看上去更小更窄了,可是其内在的美学与思想边界却在不断地扩大和挪移。
这一次,她选择了对“时间深渊”的凝神注视,她似乎听到了那些深渊边上和坠向渊底时辗转传来的苦痛呼号,但她并不准备绕行,她要面对这个问题,予以展现,予以深描。这是一个作家必须担负的职责,也是她对曾经困惑过自己的人生谜题的回应。她用了诸多丰沛的比喻、细节和心理描写呈现苏珊与童之间貌似契合实则“错位”的情感。苏珊越是沉醉于“纯粹爱情”的自我美化和塑造,她最后遭遇的突如其来的“抛弃”就越让人觉得可笑而悲凉。这种“被抛”不惟是情感的,也是深渊边上徘徊的终结。在小说的结尾,她放弃了所有的“迷障”、挣扎和逃跑的努力,不得不直面冷酷的“中年,来了”,这像是又惊又惧难以言状的少女初潮,更像是天使吹起的响彻天庭的号角,那是每一个有觉知的人在时间中途都会听到的神秘而悲戚的召唤。
海德格尔将“时间性”与“此在”划上了等号,认为这是理解存在的重要根基:“时间性将被展示出来,作为我们称为此在的这种存在者的存在之意义。”克尔凯郭尔对俗世和婚恋的弃绝、卡夫卡在暗夜里一手拨开废墟一手绝望地书写、《魔山》里人们所经历的形态、长短和密度各异的时间流,都一再应证着这一具有本体意味的阐释。《走甜》对这一问题的呈现同时接通了中国文化传统里的“时间美学”,“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都传递着代代人面对永恒时间河流滔滔流淌而不能自抑的悲凉与深黑的心渊。
苏珊要面对的不是与童之间的情感关系,而是时间阔大无垠的虚空。这个终极命题一旦摆在女主人公面前,“(准)外遇”可能带来的新鲜刺激、愉悦快感便幻化为了彻骨的荒诞与悲凉。黄咏梅准确把握到了这中间的情绪转换,轻嘲暗讽了我们时代盛大弥漫的欲望,写出了它于道德边缘的滋长与最终的幻灭,但绝不轻视它在时间面前的颓败和衰朽。眼见那蓬勃饱满的爱欲如何一点点地黯淡、凋萎、湮埋,最后成为一场刻薄的笑话,黄咏梅不由得也有了一些低徊和悲切,显然她意识到,不仅爱欲种种,连同生命本身最后都殊途同归。她和那些完成了“生命意识”的“内在化”的作家们一样,认定自己在时间的滚滚洪流面前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我们”向死而生的经验留存下来,不断接驳成人类在时间深渊边缘的行走与徊徨。这洞彻,这明见,使《走甜》有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凛冽和力量。

2014年8月11日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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