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帝国”的陷落
2008年最值得注意长篇小说之一,恐怕就应该是著名作家蒋子龙先生以十年磨一剑的精神耐心打磨而出的看起来感觉格外厚重的《农民帝国》。在已有30多年历史的中国新时期文学史上,蒋子龙是以工业题材的小说创作而著称于世的所谓改革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一位作家。在当下这样一个以追新逐快为显著特征的比赛写作速度的时代,蒋子龙能够沉得住气,能够潜下心来耐心细致地营造自己这部近六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这种写作行为本身就应该予以大力鼓吹提倡。从我个人的阅读感觉来判断,蒋子龙的这部长篇小说既可以被看作进入新世纪以来出现的一部优秀作品,更应该被看作是一部全面超越了蒋子龙既往全部小说创作的杰出作品。在阅读《农民帝国》的过程中,我经常会联想到《红楼梦》、《创业史》以及《秦腔》这样三部长篇小说来。贾平凹的《秦腔》刚刚获得茅盾文学奖,是近一个时期以来一部难得的呈示表现乡村生活的优秀长篇小说。我觉得,与《秦腔》相比较,蒋子龙的这部同样以乡村世界为主要表现对象的长篇小说也毫不逊色,既有对于人性深度的挖掘表现,也有相当出色的艺术结构与语言运用。只不过这两部长篇小说的叙事时空设定存在着很大的差异,贾氏重横向的空间拓展,他的叙事时间只有大约一年左右,而蒋氏重纵向的时间透视,他的叙事时间跨度长达五、六十年,可以说是对1949年之后中国乡村世界的历史风云变幻进行着深度探寻表现的长篇巨构。柳青的《创业史》在文学史上一向被称之为具有史诗性品格的长篇小说,这样的评价与作家自己写作当时的主观追求是相一致的,柳青创作《创业史》的某种终极追求,恐怕就是要全景式地再现土改运动以来中国乡村世界中所发生的种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应该看到,很长一个时期以来,这样一种被普遍看作“宏大叙事”的创作模式在文学界是颇受诟病的。之所以会有所谓日常叙事的广泛流行,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但实际上,如果的确远离了如同柳青这样的“宏大叙事”,其实是很难有真正意义上的大作品产生的。而蒋子龙的这部《农民帝国》,这很显然带有突出的逆潮流而动的特点,可以被看作是当下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真正优秀的“宏大叙事 ”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蒋子龙在完成着柳青前辈未竟的艺术使命。一方面,由于自己的自然生命过于短暂的缘故,另一方面,当然更由于作家所处的那个时代主流意识形态影响过于巨大的缘故,所以,柳青意欲全景式再现当代乡村世界的艺术理想并没有能够得到实现。令人欣慰的是,这样一种历史性的使命居然落在了以工业题材创作见长的蒋子龙身上。我认为,蒋子龙的《农民帝国》以极其宏阔的艺术视野,完成了对于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农村堪称风云变幻的历史场景的史诗性艺术表现,实在是当下时代一部难得的史诗性长篇小说。至于《红楼梦》,我当然不会把蒋子龙的小说简单地类比于《红楼梦》,而是要说,蒋子龙的这部长篇小说,在艺术结构的设定,在某些场景的描写,在一些人物的刻画塑造上,能够让我们联想到《红楼梦》。就比如,小说临近结尾处,曾经写到过这样一个令人难忘的细节,那就是,失踪多年的二叔突然出现在了狱中,并且还和郭存先聊了多半宿。郭存先说:“这就是昨天晚上二叔交给我的,你看反面,还新刻了两行字,那不是我刻的,我脑子里没有这样的词儿”。朱雪珍翻过来一看,可不,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两行小字:“识破世事惊破胆,看透人情冷透心”。如果从现实生活的逻辑上看,这样的一种情节描写绝对是不可能的。或许有的批评家会把这种描写方式,归之于所谓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但在我看来,与其归之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反倒不如把它理解为受到了《红楼梦》的影响更为恰当。一方面,蒋子龙《农民帝国》中关于二叔,关于那棵“龙凤合株”的描写,可以让我们联想到诸如《红楼梦》中关于太虚幻境,关于空空真人、渺渺大士的相关描写来。另一方面,所谓的“识破世事惊破胆,看透人情冷透心”,其实对于小说思想内涵的揭示与表达,也具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如果联系小说中对于郭存先命运的展示描写,那么,作家借助于二叔之口讲出的这句话,实际上完全可以让我们联想到《红楼梦》中最为核心的一个思想命题,那就是“色空”二字来。即使仅仅是从我们所提及到的这些方面来看,说蒋子龙的这部《农民帝国》在一定程度上得了曹雪芹的真传,还是有相当道理的。 当然,蒋子龙《农民帝国》的最值得肯定之处,还是在于对人物形象的成功刻画塑造上。以至于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认定《农民帝国》干脆就是一部先有人物形象,后有小说文本的长篇小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小说中的郭存先这个人物形象,与蒋子龙创作于1980年代中后期的中篇小说《燕赵悲歌》中的武耕新这个人物形象之间,的确有着甚多的相似之处。虽然蒋子龙在《农民悲歌》出版之后,曾经一再公开声称郭存先这个人物的原型并不是所谓大邱庄的禹作敏,虽然我们也承认郭存先的确无法简单地被类比于禹作敏,但在另一方面,说武耕新与郭存先这俩人物都与禹作敏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却也是一个无法被否认的事实。如果说,郭存先的确与武耕新之间存在着某种渊源关系的话,那么,我们也就完全可以说,郭存先这个人物形象,在作家蒋子龙的内心深处,最起码也已经酝酿埋藏了长达二十年之久。我们都知道,蒋子龙这部《农民帝国》的写作时间长达十多年的时间,这种情形一方面当然在说明着蒋子龙写作态度的严谨认真。说实话,在当下这样一个越来越崇尚速度的时代,能够像蒋子龙这样十年磨一剑的作家是越来越少见了。但在另一方面,却也说明郭存先这样一个人物形象的酝酿构思难度是相当大的,不然,蒋子龙又何必要为此而耗费这么长的时间呢?郭存先首先当然是一个农民英雄的形象,如果没有他的非凡胆识和勇敢的气魄,那么祖祖辈辈都过着贫穷生活的郭家店是很难改变自己的贫穷面貌的。正因为郭存先敢为天下先,既敢于在“文革”的时代,带头单干,又敢于在“文革”之后,拒绝随大流包产到户,坚持走集体化的办工业道路,所以才会有郭家店突飞猛进式的高速发展。然而,最具审美价值的是,这郭存先不仅是一个农民英雄,而且还更是因为极具悲剧意味的农民英雄。伴随着他在郭家店的成功,郭存先的权力欲望也越来越膨胀了起来。他不仅违背基本的权力游戏规则,没有将地方领导放在眼里,而且还私设公堂,纵容手下的人们草菅人命。如此一个个性张扬飞扬跋扈者,在中国当下现实社会中的命运就是可想而知的,郭存先的人生结果自然也就是锒铛入狱而万劫不复了。蒋子龙的值得肯定之处,就在于他以异常冷静客观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将郭存先的人生悲剧形象生动地展示在了广大读者的面前。他不仅写出了郭存先的这出人生悲剧,而且还进一步联系中国的当下社会实际,联系长达几千年之久的中国传统文化,对于郭存先人生悲剧的成因进行了深入的艺术思考与艺术揭示。从而使郭存先这一人物形象,成为了新世纪长篇小说中难得一见的丰满生动的人物形象。 其实,还不仅仅只是有对于郭存先形象的成功塑造,蒋子龙《农民帝国》的值得肯定之处,还在于同时成功地刻画塑造了其他的一系列人物形象。从我的阅读感觉来看,诸如朱雪珍、二爷、林美棠、郭存勇、欧华英、刘玉梅、安景惠、封厚等,都堪称是《农民帝国》中塑造成功,能够给读者留下难忘印象的人物形象。朱雪珍是一个天性善良、温柔,然而温柔中却又不失必要刚性的东方女性形象。虽然在小说中,她更多时候表现出的都是善良、温柔甚至于多少有些隐忍的一面,比如说,她对于郭存先与林美棠之间感情关系的无奈接受,就明显是如此。但在关键时刻,能够以沉稳的方式冷静加以应对的,却也往往是朱雪珍。比如说,她与郭存先的成亲,虽然从表面上看有些被迫无奈走投无路以至于要卖身葬父的感觉,但实际上,正如朱雪珍告诉郭存先的,自己事先早已经偷偷地相过郭存先了,如果她根本就瞧不上郭存先,那么,自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婚事。朱雪珍的刚性与主见,于此即可见一斑。再比如,后来,当自己如日中天的丈夫郭存先锒铛入狱之后,当在场的大家差不多都已经慌了手脚的时候,反倒是一贯柔弱的朱雪珍表现得格外坚强。这就正如同林美棠事后所描述的:“可你说她弱吧,在有些事上她又比谁都强,郭存先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开始整个郭家店都像天塌地陷一样,大家都拥到家里去照看她,怕她倒下了,怕她寻死觅活地弄出个三长两短。可朱雪珍跟平常几乎没有两样,不生气,也没有格外紧张、担心,平时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郭存志还告诉过我,说他嫂子在好多年前就知道郭存先有一天要蹲监狱……”这倒也不是说朱雪珍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而是说,曾经身为小学教师的朱雪珍深知,在中国这样一个国度中,如同郭存先这样敢为天下先的人物,是迟早都不会有好下场的。林美棠同样也是小说中一个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如果说,朱雪珍的特点在于善良、温柔而又不失刚性,那么,林美棠的特点则在于,她那令常人难以想象和承受的,与郭存先之间的复杂感情纠葛。在某种意义上,郭存先最早是以某种近乎于强奸的方式得到林美棠的。但也许真的是应验了那句“男人要想真正地征服某个女人,就必须通过她的阴道”的俗语,从此之后林美棠就死心塌地地爱上了郭存先。哪怕他们之间并没有所谓的婚姻形式,哪怕是郭存先功成名就后还有过别的女人,都无法改变林美棠对他的痴情不改。即使是最后眼看着郭存先已经锒铛入狱,眼看着郭存先甚至已经被判二十年徒刑已经是出狱无望,但林美棠却依然做着有朝一日郭存先万幸不死,自己好与他相依为命的梦想。或许的确会有所谓的女权主义者对林美棠持不屑的态度,会将她看作是如同蒋子龙这样的男性作家一厢情愿的产物,但她对于郭存先的那样一种似乎永远也无法动摇的感情,却真的还是能够深深地打动人心的。面对着林美棠这样的人物形象,谁又能断言说在现实生活中就不会产生如同林美棠这样的痴情女子呢?蒋子龙小说中成功的人物形象,还有很大的一长串,由于篇幅有限的缘故,我们也只好就此而打住了。 |
2012年1月10日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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