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莉
阅读提示
●孙犁能够荡涤时代的“障眼物”而直接进入作品内部,发现作家最基本的艺术感受力。
●他写评论有如与人谈话,没有刻意为之之感,他要使用一种可以与读者产生交流的表达方式,与读者互动和分享。
2013年4月6日是孙犁诞辰100周年纪念日。长期以来,孙犁以小说名世,很少有人知道,孙犁是最早为铁凝、贾平凹、莫言写下评论文字的批评家。上世纪80年代初 期,依凭艺术直觉,孙犁发现了这些作家的作品的闪光点并写下了热情洋溢的文字。以大量的“读作品记”及对一大批青年作家的发掘,孙犁成为了80年代文学现 场当之无愧的“披沙拣金者”。今天看来,怀有“赤子之心”的孙犁将作家的形象感性表达与批评家的理性思考恰切地融合在一起,这在不断反思文学批评文风的今天具有启发意义。
首先是孙犁身上独立的文学审美判断。多年的写作和阅读经验使他不随波逐流。这位从解放区走来的写作者,经历了1949年后中国文坛各个风雨时期,也经历了 新时期诸多名目繁多的文学潮流,在热闹的文学潮头,都难觅孙犁的身影,他主动“失之交臂”。这似乎注定了孙犁的文学批评不会“趋时”,他不会因为某位作家 是“弄潮儿”而多加关注。他与“热门作家”主动保持距离,恰恰表明了他的态度和主体性,他有能力荡涤时代的“障眼物”而直接进入作品内部。孙犁看重作家的 艺术气质和修养,看重他最基本的艺术感受力。
孙犁对文学作品“艺术品质”的强调改变了铁凝《哦,香雪》的命运,某种程度上也带动了当时文学批评标准的潜在迁移。1982年,《哦,香雪》在《青年文学》发表,并未引起反响。当时的批评家和读者更青睐写社会热点问题的“政治小说”,看重“写什么”,因而,这部淡雅清新的作品并未受到批评家的重视。孙犁 在他的批评文字里不断地重申,这部作品的价值在于它是“诗”而不是别的什么。《哦,香雪》最终能冲出“政治小说”的重重包围,进入当年文学批评家们的视野 中并胜出,孙犁功莫大焉。30年后重新回看那段文学史,孙犁对作品的判断无疑是准确的,他对《哦,香雪》的评价也是公允的。
对“艺术标准”的强调是孙犁批评最为独特之处,这种文学判断建立在他坚实的阅读与创作经验之上。如何衡量作品的艺术性?在孙犁看来,对一部作品的理解应该从整体出发,批评家应该有整体视野,有跳出作品进行判断的能力,“有些评论,不是从作品的全部内容和它的全部感染力量着眼,不是从作品反映的现实,所表现的时代精神以及人民在某一时期的思想感情着眼,而仅仅从作品的某些章节和文字着眼,使得一些读者在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就只是去‘捕捉’美丽的字句,诗意 的强调。”这种作法值得怀疑,那些为了赞美而寻章摘句的评论是投机的和不负责任的。美既不抽象,也不孤立,它是活生生的,在深刻反映现实并寄寓写作者情感的时候,美才能产生,才有力量。
研究者们都注意到孙犁文学批评写作的独特性。他喜欢从个人阅读感受入手,寻求及物、形象的表达。比如,他将贾平凹《静虚村记》的美妙感受与作品的美好意境合而为一:“这不是一篇大富大贵的文字,而是一篇小康之家的文字。读着它,处处给人一种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光亮和煦,内心幸福的感觉。”他对林斤澜小说 的比喻令人难忘,“在深山老峪,有时会遇到一处小小的采石场。一个老石匠在那里默默地工作着,火花在他身边放射。锤子和凿子的声音,传送在山谷里,是很少有人听到的。但是,当铺砌艺术之塔的坚固、高大的台基时,人们就不能忘记他的工作了。”孙犁写评论有如与人谈话,没有刻意为之之感。某种意义上,这样的写作风格可能也与他的《天津日报》副刊编辑身份有关,这使他及时传达阅读感受,也使他对阅读对象有清晰定位,他必须使用一种可以与读者产生交流的表达方式, 他必须与读者互动与分享。
重要的是准确。在纪念茅盾的文章中,孙犁慨叹说好的批评就是“从艺术分析入手,用字不多,能说到关键的地方,能说到要害,能使人心折意服”。他又说,“文 艺批评,说大道理是容易的,能说到‘点’上,是最难的。”这是他眼中文学批评的难度,也是高度。事实上,尽管孙犁的表达是家常的和亲切的,不使用生僻冷语,不故作高深,但他的判断却并非纯粹出于感性层面,他对作品的理解比那些“持理论话语者”更为深入和透辟。他对铁凝早期小说的“清新”、“明净”,对贾 平凹散文的“泼辣”、“不带架子”,对萧红作品的“天真”、“原始态性”,对林斤澜的“怪石”的看法都堪称精当,皆因为他艺术感觉超凡。
作为作家,孙犁也多次说过他厌恶当时流行的评论文章,认为它们架子起得太大,识见实在平常;有的不过是“先有概念,然后找一部作品来加以‘论证’”。这是对他人的批评,也是对个人的警醒。所以,回到他个人的批评实践,孙犁不谋求理论支撑,不自视为“特殊读者”,不以“导师”面目示人。某种意义上,在孙犁身上,潜藏有中国文学传统里对艺术的敬畏之心,他的写作如此,批评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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