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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9年第7期·特稿|王大进:隐秘(中篇·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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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进,1965年生于江苏苏北,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另有长篇小说《这不是真的》《欲望之路》《旋涡》《婚姻生活的侧面》等十余部。

 

 

多少年了,刘巧云一直以为那件事或许就可以这样被长期地掩埋。她心里的潮水虽然有过一次次地冲击和洗涮,但感觉它已经成了永远的秘密,早已经沉入深深的心底。她就像一个杀人匿迹者,提心吊胆地用砖块和水泥一次次地加固、封闭。看上去它是那样的坚固,完美。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守着那个秘密,可以从此无忧地生活下去了。

是的,她没有什么需要再愁的,虽说日子不算是富足体面但却是安定的。小县城里,大家的日子其实过得都差不多,不好,也不太坏地凑合着。她这样年龄的人算是经历过一些事了,待业,下岗,再就业……所以事实上她对未来的生活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期待。丈夫一直很努力地挣钱养家,儿子也一天天地大了。她满足于现在这样的生活。直到几个月前的一天,她真地被吓着了。

那天她是下午班。她急急忙忙地从家里赶来,在经过宾馆主楼的大堂时看到一个男人正坐在咖啡茶座的一张沙发里打着电话。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盯着那个男人身影多看了一眼,因为事实上并没有充分的理由。而就在她准备从侧门上电梯不再注意他时,那个男人却回转了头看到了她。目光相遇。那个时候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内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慌张。她看到那个男人挂掉了手机,有点要站起身的意思。

“你好,”他主动打起招呼,“你好。”

她回过头,站住,略带惊讶地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人似乎有点面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他们并不认识,她想。她在宾馆里工作,每天会见到无数张面孔,有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并不稀奇。他的口音有点像是本地人,但又是用的普通话发音。真正的本地人并不这样讲话,那会被人视为异类的。

“唔……你是不是姓刘?”

她在脑海里努力地搜索着过去的记忆印痕。面前的这个男人大概有四十来岁的年纪?或许更老?男人的年龄真地是不容易猜测,因为不同的岁月风霜在不同的人身上反映出来的是不一样的。她看到的这张富态的脸是黧黑的,长满了疙瘩,就像是被火烧过后留下的伤痕。他的嗓音有些嘶哑,鼻音也重。这是一个成熟的男人,而且明显是在外面闯荡的人,如果不是干部肯定也是经商的老板。他的派头,在举手投足中显现出来。她感觉到他身体里内在的那种气场,很强大呢。她不敢多看他,因为她害怕从他的脸上认出什么来。她感到心慌的是他怎么会认识她。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宾馆里的服务员。入住这个宾馆的,不是外面来的一些领导就是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其中不乏一些大干部和有钱人。没有人会主动在意她的存在,至少在这个公开的场合。

“你是不是刘巧云?原来纺织厂的‘五朵金花’。”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阴影,“你没什么变化,没什么变化。”

刘巧云在那一刻有些意识到了什么。

“你不认识我了,”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变化大,整个人都变了,好多人都认不出我了。”

“我是严新勇。”他说。看到刘巧云还有茫然的样子,他又笑了一下,“我是‘大流子’。”

刘巧云整个人就像是被烫了一下子。

这是一个太过熟悉的绰号,当年这个绰号是那样的响亮。这里的人把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们,都称作“二流子”。而顶级的“二流子”,自然就是“大流子”。“大流子”是骂人的话。她当时没有注意到他说出这个绰号的时候,脸上是否有点不自然,因为她当时的注意力全在周围了,关心他们的谈话是否会被别人所注意。

她害怕别人认出他来。

然而他当时坐在大厅里并没有引起太多的人注意,当时大厅里居然没有别人。服务总台那边有人也正忙着,全然不注意别处的。她完全不知道这个人一个星期前在回来时引起过多大的轰动。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宾馆服务员,并不关心外面的事。眼前这个当年赫赫有名,很多人谈到他几乎到了色变程度的“大流子”,这次回来受到县里高度的礼遇。谁能想到呢?谁也想不到的。前后的对比,是那样的强烈。那个时候小县城里也没什么事情,最常听到的新闻就是谁谁谁打架了。小小的县城里有好几个不同的小混混派别,而“大流子”则是那几个不同的小团伙里最强悍的。他们喜欢无事生非,通过聚众斗殴来抬高自己的名声。他最广为人知的就是因为带领几个人打架,被县里的公安关过三次。但到底是所犯的事情不大,关过个把星期就又会放出来。放出来之后,他就依然如故。

那件事情发生后,那个绰号就随着这个人从县城里一起消失了,消失了很多年。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再也听不到这个绰号了。可是现在他就在她的眼前,如此的真实。时空一下被压缩了,压缩得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

那个下午刘巧云一直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的内心就像一只封闭的水瓶,但现在这个水瓶里的宁静要被打破了。在工作间的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一张脸很红,就像喝了酒一样的。

“怎么了,外面很热么?”等待换班的小梅问。

“没有啊,没有啊。”她慌张地回答说,“是有点热,我是骑车骑得快。”

她竭力地掩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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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9年第7期

 

 

 

春天的风大,刮得满城里都是柳絮,就像下了雪一样的。河边或是街道的墙角处都是一层白白的柳絮,它们在路面上结成一个个小球,在大风里滚动着,就像一群小小的毛绒绒的爬虫在你追我赶……有时天碧如洗,有时则又是灰蒙一片。阴晴不定。晴朗的日子里,太阳把这个县城照得通亮的,人们在阳光里都是金灿灿的。

清河县这些年的变化真地是太大了。原来的主城区被冷落了,显露出破败了。新城区却像疯了一样地拼命地扩张,是原来老城区的好几倍。城郊的村子基本都消失了,小河汊和阡陌纵横的田埂都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宽阔的沥青马路和林立的楼房。楼房都是新建的小区,一幢比一幢高,一幢比一幢新。房价是一个劲地往上涨,简直是一月一个价。大街小巷,到处是房地产的宣传广告。

完全变样了,旧城的面貌已经荡然无存了。有些外出三两年没回来过的人,再回来基本是懵圈的,一定找不着原来回家的路。原来的城郊,成了主城区。原来的主城区,则成了主城区里的一片不起眼的旧小区。原来的化肥厂、纺织厂、轧花厂、航运站、机械厂、酱醋公司……也都倒闭的倒闭,搬迁的搬迁。只有酒厂还在串场河边,整天飘荡着一股酒糟的味道,把县城这个中心镇里的人都熏得晕乎乎的。

刘巧云原来每天要从酒厂路经过,因为酒厂路的另一头原来就是纺织厂。她在那个厂里干了十几年。那时候的纺织厂差不多算是县里的明星企业,规模大,效益也不错。纺织厂每天上班下班,都是当地的一道风景。每天清晨,无数的青年女工如潮水一样地涌向厂门。或者说,她们就像是飘浮在水面上还带着露珠的花朵一簇簇地涌进了厂里,而到了下班时,就像是一个魔盒被打开,放出了无数吱吱喳喳叫着的五颜六色的小鸟,迅速地就在西水桥那边四散开去,消失在县城里的大街小巷或是郊外……纺织厂实行的是三班制,所以事实上每天都能不止一次地看到这种如潮汐一样涌动的浩荡气象。

纺织厂的名气在县里绝对是响亮的,响亮的原因肯定和这种浩荡的潮汐有关。那时候机械厂、轧花厂和酒厂什么的,大多是男工多,而纺织厂则是一个女儿国。纺织厂像磁铁一般吸引着清河县这个中心镇上人们的目光,关于纺织厂的话题也是最多的,各种的流言蜚语。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就是纺织厂的几朵金花。关于金花的排名说法很多,人物和数目都不一致,有十大金花,八大金花,五大金花等等多个版本。而里面的人物几乎是每年都会有所调整,要么是有人结婚了,要么是厂里又来了新人了。刘巧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排进去的,而且名次在里面不时有所变动,或是第四,或是第五。

刘巧云记得开始听到排名好像还是蛮惊喜的,内心里真地有种甜蜜的荣耀。现在纺织厂连一点痕迹都不见了,早已经变成了一片漂亮的小区,里面林立着一幢幢漂亮的商品楼。刘巧云每次经过这里都会想:当初那么大的工厂怎么就连一点旧日的影子都不见了呢。有一段时间通往纺织厂的这条路上真是热闹啊,两边都是小吃摊子。后来还一溜烟开起了好些家饭店,大大小小的,有的生意还红火得很。周边饭店的生意越红火,工厂的生产却越发地不景气,最后终于垮了。工厂很快就被拆了,一些机器被砸了,变卖了。成捆的纱锭被一车车地运走,不知道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厂房在风吹雨打里一天天地破坏下去,终于变成了一大片广阔的废墟,里面长满了杂草……然而,突然有一天外墙就被围起来了,又从外面开进去各种轰隆隆的挖掘机器……夜晚都是灯火通明,机器声轰轰隆隆地响个不停。慢慢地,建筑就在里面竖了起来……

老陈就是这样的建筑工,而且是半路出家的。他后来很庆幸及早从酒厂出来,去了建筑公司。虽然那时的酒厂很大,而建筑公司很小。他不怕吃苦,为了家,为了儿子。对这一点她真地是非常满意,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男人。

刘巧云如今是在县里的悦华大酒店工作,当服务员。每天骑车往返上下班。工作简单。到了宾馆就赶紧换上工作服,匆匆开始打扫楼层里已经退掉的房间。先是开窗通风,然后就为房间换上新的床单、被套和枕巾。卫生间是最不易打扫的,有时候客人会在里面有一些不洁物。马桶和下水道最容易堵了,是最需要清理的。仔细检查洗漱用具,不足的要重新补齐。其实都是流水一样的程序,她的手脚又是出名地麻利。如果说她不热爱这份工作,至少她也不讨厌。这样的工作比原来在纺织厂的工作要轻松多了,自在多了。累了,也可以停下来歇会儿,甚至能在床边小坐,发会呆。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也挺好的。

在这份工作之前刘巧云在超市里当过营业员,也在小饭店里端过盘子,还在私人的小卖部里当过售货员,甚至还在菜市场里卖过菜。有人甚至要带她出去,做类似传销一样的工作,她都拒绝了。她知道有些男人是不安好心的。所有的天花乱坠的背后,想的却是从她身上得到一些满足,她心里清楚得很。三年前她才来到这个大酒店里工作,是通过熟人介绍来的。这个大酒店算是县里少数两三家最好的酒店之一了,豪华大气,富丽堂皇。原来它是县政府的招待所,后来被钱总承包了,重新做了改造。

钱总是温州人。

他个头不高,瘦瘦的,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看上去倒像是一个中学老师。自然,钱总只是合伙人之一,背后还有好几个投资人。但谁会否认钱总自己就是个有钱人呢?当时这个酒店的改造装修花了好几千万呢,也就是运营三年后就收回了成本开始赚大钱了。酒店里的生意是极好的。钱总是个能干人,做酒店很用心。他的管理赢得了投资人的信任,据说他们还计划在新城区再建一个更为豪华的大酒店,七星级的标准。七星级是什么样子呢?刘巧云想象不出来。

刘巧云喜欢在这里的工作。在这个县城里还能有什么更适合她的工作呢?没有了。她开始是在餐厅里,后来被调到了客房部。她虽然不太情愿,因为住宿的客人什么样的人都有,但过了一段时间也就自然适应了。大概又过了大半年的样子,她又从主楼调到了小西楼。小西楼在主楼的另一侧,更为豪华和高档,来的住客都是很尊贵的客人,市、县领导,有时甚至有省里的领导来下榻,偶尔还能看到一些金发碧眼的老外。这些客人的档次比较高,待人也比较礼貌。有些领导甚至还会主动地询问她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很亲切。她见过市委书记、市长,省里来的厅长,甚至还见过一次副省长。

钱总自己也住在这个小西楼里,是在顶层最偏西的一间,其实是和一个小型会议室挨在一起。她隔天去帮他打扫一次。有一次钱总可能是喝多了,就在她为他整理床铺时忽然从后面抱住了她,吓了她一跳。

“不要,”她用力地掰他的手,“钱总别这样。”

“你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他曾经这样评价过她。她听了只是一笑。她在心里是承认的,但那都是过去了。她现在是人到中年,心态不一样了。她知道钱总这样的人,完全不缺乏女人,各种各样的年轻女人。在这个酒店里就有他的相好的,虽然只是传闻,但她相信那是真的。那真是一个美女,年轻,据说还是一所名牌大学英语专业的毕业生。不仅学历好,长得也好,身材高挑,前凸后翘。而且,这个姑娘八面玲珑,能说会道。那是他从外地招聘来的,在大堂里负责接待,经理级的。钱总很欣赏她,也依赖她,提拔成副总也许只是早晚的事。小梅有次悄悄告诉她,说有次她去打扫钱总的房间,结果发现他和美女经理坐在一起。只是坐在一起?小梅红了脸,很神秘,吞吞吐吐不肯再说。刘巧云也就没再问。

他没有必要惹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刘巧云一直对这种事是拒绝的。刘巧云知道不少男人是对她动过心的。她过去打工的那些地方,一些男人总是或明或暗地向她表达过那个意思,但她宁愿辞职也不愿意含糊屈服。在她的心里有着一段隐秘的伤痛,所以她在别人的眼里一直是个清白的规矩女人。县城虽然不大,但是也不时地流行着一些东西,只是比远方的大城市要晚一些。但像KTV什么的,刘巧云从来都不去。她也不会跳舞。她不学。老陈对她这一点也是相当地认可。

“你是个漂亮女人,”钱总说,“当时挑人的时候,那么多人里,我一眼就看中了你。”

刘巧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她想到自己这几年的工作,他还是蛮关照的。从主楼调到小西楼,也是一种待遇。主楼的活要累一些,工作量大,接触的客人杂。小西楼接待的基本都是贵宾,工作要轻松一些。她很喜欢在这里工作,可是他这样待她却是让她不能接受的。她不希望自己被他强迫。

“你真是漂亮,你有你的韵味。”他在她耳朵边说,“我喜欢成熟的女人。”

刘巧云脑子里有点发晕,因为他这样的举动太让她意外了。过去也有一些客人对她动手动脚的,都是一些酒喝多了的客人,尤其以做生意的男人居多。他们以为有钱就能为所欲为。他们错了,她不是那样的人。她的脸上烫得不行。她努力地挣扎着,想把他捂在她乳房上的大手掰开。她想不到他会那样的疯狂和野蛮,几乎不容分说就把那只大手伸进了她的工作装内。她闻到他呼出的一股酒气,但酒味却并不很浓烈。

钱总不是一个坏人,后来刘巧云这样想。是的,在很多的男人中他算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他看她反抗坚决就没有再为难她,也是酒多了,身体有点软。他的皮带硌在她的屁股上,让她感觉很疼。疼痛的感觉让她极不舒服。“你太保守了,”他说,语气里似乎有些失望,“太保守。”她对他这样的评价不置可否,而是在他松手的刹那迅速地把他的床单扯直,几乎是在三秒内就帮他换上了新的枕套,然后逃也似的出去了,带上了门。

“收拾好啦。”她记得自己在门外还这样叫了一声。

后来想起来,刘巧云在心里还暗笑了。为什么男人都会这样呢?后来她每逢再去他的房间打扫整理时,总是选择确定他不在的时候。她很小心。而且他后来也没为难过她,有时看到她还显得很惊讶,说有一阵子没见到她了,以为她请假了。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或许,他真的完全忘记了。这让她心里踏实了不少。他是在场面上走动的男人,不会乱来的。她是他手下的员工,他是要顾忌的。

严新勇现在是这样的人么?

她怀疑。

 

 

 

严新勇就像是变魔术一样的,把自己从时间的空白里变了回来。

当年他突然地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踪。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甚至慢慢忘记了他的存在。也的确是这样,后来没多少人还记得他的名字。在时间的筛子上,永远只有现在。当今天不在,就如沙子一样地会从时间的网眼里掉落。

小县城的喧闹永远都是一阵一阵的,就像风一样的。不管是多大级数的风,一阵过去也就过去了。所有的谣言也一样,传过一阵后,慢慢就会平静下来。人们都还要回归到正常的生活状态里去。

刘巧云当年引起最多的流言,就是每天下班后身后总会尾随着几个不三不四的小青年,吹口哨或是乱叫喊。他们仿佛比她要大好几岁,或是小一两岁。他们无业。在这个小县城里,都是小有名气。刘巧云知道在尾随她的那些人里有一个叫“马小三”的,挺有名的。据说他经常参与打架的,用刀砍,不要命的。有一次他把另一个团伙的一个人大腿筋砍断了。那人后来走路就一直一蹦一跳的,像是一只灰色的大蚂蚱。刘巧云害怕的,每次下班都有点提心吊胆的。她们下班通常都是结伴的,但偶尔也会落单。好在这些人并没有对她有什么实际上的威胁,他们一般只是或远或近地跟在她的后面,怪声怪调地高声说笑,嘴里吹着口哨。那个时候她长发飘飘,身材窈窕。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尾随她,或许他们也尾随别人,只是她和别的那几朵传说中的金花并不是一个班次。他们尾随她,仿佛就只是为了看她,并不会上前拦截调戏。他们往往就守在厂外的那条马路上,一看到她和别的女工出现就立即不紧不慢地凑近,有时又像发了疯一样,骑着自行车从她的身后如箭一般地掠过,射向远方……

流言的飞扬就像是四月半空里飘着的柳絮,你完全不知道它是从哪里飘来的。刘巧云知道自己那时候完全是无辜的,但就是有人说闲话。她自己完全是莫名其妙。那些流言就像是夏天里的苍蝇一样,惹人恼怒。

刘巧云现在想起来,那一切变得非常地模糊。一晃都十几年过去了,因为模糊而变得不真实了。她都记不得当年那些追逐她的人里都有些谁了,似乎也没怎么见过。只知道后来“大流子”把马小三砍了,都说是因为她。这件事的后面其实还隐藏着更大的隐秘,刘巧云只能把它深深地藏在心里,没有对任何人说。是的,任何人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是老陈了。她愿意把那件事永远地尘封在她的心里。这些年来,她过着还算平静的生活。严新勇突然回来,让她吃了一惊。她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心里隐隐地感觉不舒服。

她和他并不熟悉。她记不清了,他们过去一共见过几次面。她想一定不会超过五次。所以说他是陌生人,并不为过。他对她的熟悉程度,要远高于她对他的熟悉。他侵入她的生活里总是以出奇不意的方式,野蛮而直接。而他现在突然出现,再次让她吃惊了。

她有些慌张起来。

他出现得太突然,完全像是凭空出现的。她多么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出现啊。区别只在于他回来时的身份不一样了,居然是一个很有钱的大老板,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究竟多有钱呢,刘巧云也是无从想象的,只知道县里专门为他开过一次热烈欢迎的返乡大会,披红戴彩的,县里的电视台还进行了全程录像,县委书记亲自把一张荣誉证书递到了他的手上。在他消失的那十多年里,他从一个当年的小混混居然蜕变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

没人说得清他是如何做到这样的蜕变的,他的过去成了一个谜,巨大的谜。刘巧云虽然在心里多少是有点好奇的,但更多的却是隐藏的憎恨,当然不会去探听。而要命的是后来他居然就住在了悦华大酒店,而且就住在小西楼。刘巧云总是努力地避开他,偶尔遇见了她会把头扭向别处,不看他。好在他总是很忙的样子,三天两头地外出,县里的领导陪着他到处地视察。

“严总的房间要打扫得干净些,”甚至连宾馆的钱总都对他格外地客气,特地这样吩咐她和小梅,“每天的水果一定要及时地换,不要马虎。必须是新鲜的。”

刘巧云不应声。她是照做的,一点也不含糊。他的房间里总是要有新鲜的水果和别的点心,据说严新勇有低血糖一类的毛病。或者还有一些别的什么病,她不知道。她打扫房间的时候好几次看到他的床头柜的抽屉里放着许多盒不同的药,有一些上面印的全是英文。她不认得。这样的人,也会有虚弱的时候?这是让她有点意外的。

每次她收拾他的那个房间时,总是在心里默念着房号,想着它和别的房间是一样的。她努力地排除他在自己脑海里的印象。他就是一个数字。他是陌生的,她真地感觉她现在遇到的和过去完全是两种不一样的人。前后的差别太大了,大得超过了她的想象。

严新勇变的不止是身份,他的模样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变得让她认不出了。如果他们在街上相遇,她是绝对不会认出来的。这样倒是好的,她想,她的心里可以自在些。现在的他像是没事人一样,但她做不到。所以有一天他说请她喝茶时,她心里吃了一惊。

“不,”她非常坚持地说,“有什么好喝的!”

他当时就有点尴尬。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是不是都健忘呢?尽管她在努力地避开和他相遇,但后来他似乎是有意识地寻找机会接近她。有一次居然连钱总也问她,“严总对你很熟?”

“不呀,不熟悉。”她回答得很直接。她并没有撒谎,她真地并不熟悉他。她和他相处最长的时间也就是他们关她的那次,天上“哗啦啦”地下着大雨。她是被逼的。她是多么的惊惶与无奈。他把对她的伤害,算是对她的熟悉?她的心里甚至有些恼怒,他是不是对钱总说了些什么?无论如何,他是不应该再说什么的。

“严总对你蛮关心的。”钱总说。

“我不熟悉他,不熟悉。”刘巧云心里真地非常地不悦,“过去只是见过。我哪里熟悉他呢?可笑的。”

钱总当然不会去核查这事的,对他来说他更重视严新勇的感受。严新勇是不一样了,和她过去的认知完全是不同的人。他每天在宾馆里进出,身边总会跟着随从。除了一个驾驶员,还有几个副总一类的围绕着。据说这样子还是低调的。他后来告诉她,说他这些年里一直是努力地保持着低调的,不喜欢张扬。身份不一样了,再怎么低调,在她眼里都是很飞扬的。她甚至还不止一次看到县长和经委主任在陪着他,一路上向他说着什么。他们现在算是不同阶层的人,他是这里的贵宾,而她只是普通的服务员。可是他有某个时候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接近她的愿望,甚至有点不依不饶。有好几次她感觉他是有意识地在房间里等她。他还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送她一些小礼物。她猜不出那些东西是不是很值钱,但却本能地拒绝接受他要送的这些东西。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的联系。

“找个机会吃次饭吧,”有一天他又一次说,“真地,就是聊天而已。”

“我没空的。”她冷着脸说,“谢谢你。”

他就无语了。

她感觉到了他的尴尬。

真好,她再也不用怕他了,她当时这样想。他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的他让她有所畏惧,而现在她则不必了。当然这并不是因为自己强大了,而是他变了。

她心里稍稍有点踏实了。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19年第7期)

 

2019年7月26日 1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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