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稿时发现了少女冤魂

  《啊，明云——深埋了五十年的故事》这篇报告文学的发表稿与初稿相差甚远，可以说是面目全非的两篇稿子。它经历了一个读者想象不到的修改过程。

1986年9月间，部队作家张秋铧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准备写一篇报告文学纪念长征胜利五十周年，题材是写一位参加过长征的女红军战士的经历。据他说，这是天津市唯一健在的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女战士，已七十多岁。我对他说，这类题材较为陈旧，且多人写过，一定要写出新意，避免一般化。

  但是读过他的来稿后我发现，这篇稿子还是流于一般化了，没有写出新意。其内容就是记叙了这位红军女战士如何参军，如何护理伤员，如何爬雪山、过草地等经历。我找到他，对他说：“这些内容不知有多少人写过了，《红旗飘飘》、《星火燎原》出了很多集，大部分是元帅、将军们写自己的亲身经历，他们据有第一手材料的优势，又具有亲身感受的优势，而你不具备这种材料优势和感情优势，所以你怎么也写不过他们。不改变角度你是写不出新意的。另外，报纸上刊登的报告文学更需要具有较强的新闻性，一般化的革命回忆录，比如你这篇稿子不具有新闻性，所以不适宜发表。”

  他听了很失望，懊丧地问：“一点也不能挽救了吗？”

  我告诉他：“我对其中的四百字感兴趣。就是主人公曾提到她的一个小战士傅明云，因为出身不好、有文化，于是被‘左’倾的红军保卫局秘密枪毙了。这件事刺痛了她的心，使她一直不学文化。”

  张秋铧有些迷惘：“这四百多字怎么能构成一篇报告文学呢？”

  我说：“你去采访吧，向这位女红军战士仔细询问傅明云的详细情况。我保证有非常动人的细节。你想，这位女红军一生中接触多少人？可是在这篇回忆录里她只提起一个人，就是傅明云，可见傅明云给她的印象之深，失却之痛，五十年而不忘。我帮你列一个采访提纲，比如，1、傅明云刚参军时的仪表、服饰、容貌、特征是怎样的。其他红军女战士特别是你采访的这个人对傅明云持什么态度？2、傅明云刚参军时表现如何？和大家有什么冲突？看出了她是怎样的个性？有些什么动人的细节？3、大家对她的态度是怎么改变的？她有哪些令人喜欢的可爱之处？4、傅明云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她为什么要参加红军？5、傅明云和大家关系最亲密时达到怎样的程度？6、傅明云是怎样被枪毙的？大家对她的死又是怎样的态度？……要注意挖掘富有个性的细节。”

张秋铧按照这个题纲重新去采访了，这一次重点不再是采访活人的情况，而是通过活人挖掘死者傅明云的情况。一个星期后，张秋铧给我打来电话，兴奋地说：“哎呀，太好了！太感人了！我可以写一万多字。”

  果然，他的第二稿写了一万多字。主人公已经不是活着的女红军，而是死去五十年的傅明云了。但由于太兴奋、头脑热，未能对材料进行冷处理，所以显得庞杂，缺乏提炼。于是请他再改一稿，重点放在深化突出主题和剪裁上。

  送来的第三稿，比原来精炼了些，但语言仍显罗嗦，结尾太拖沓，没有脱掉写经历写过程的旧套。另外一个突出的问题是作品仍然缺乏新闻性。考虑到作者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的“油水”已被我挤得差不多了，最后一遍修改由我包办代替吧。

  第一件工作是为傅明云的故事写一个具有新闻性的开头。首先向读者交待：“关于她的情况，在我心里埋藏了整整五十年。我身体不好，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到天国去喽，再不说出来，傅明云将永远不会被这个世界所知道。今年要纪念长征胜利五十周年，作为我，就是要把她的事告诉给我们的党和人民。”这一段文字说明，傅明云的事虽然不是最近发生的，但却是一直没有披露过的，这是第一次公布于世，又是在纪念长征胜利五十周年之际，这就具有了新闻性。

  其次，这段开头还要为全篇创造一个文学氛围，做好情感铺垫，使读者进入感觉。这就是文中对秋风、气温、落叶的描写，对路妈妈的动作、神态、情绪的描写以及对作者感觉的描写。

  第二件工作是突出主题、精炼文字。这是件细活。作者对自己采访来的材料都觉得很宝贵，哪一段也舍不得割爱。结果把精彩的闪光的部分混杂在没有特色的材料之中，模糊了形象。编辑就要敢于动手术。先把可有可无的段落删除，再将雷同的细节加以优胜劣汰，留下最好的，删掉重复的、一般化，最后是删去可有可无的文字。原稿共37页11700字，经过反复修剪，删掉17页，5000字。剩下的部分显得精粹了。

  第三件工作是为主体故事写一个催人泪下、撼人心灵的结尾，即是主体故事的最后一段。原稿的结尾拖沓，写几个战友分了傅明云的几件遗物，路妈妈保存的是那本《女神》，经历了雪山草地和抗日战争，后来在一次渡河时，不幸将《女神》泡烂了，使她失去了这宝贵的遗物……这样结尾没有力量，也不感人。由编者改写后的结尾，将读者的情感推向高潮，也使傅明云的形象最深刻地留在读者心里。

  第四件工作，是替作者写一个与前面的引子想照应的终了曲。

  第五件工作，是给作品起一个既具有感情色彩又具有新闻性的标题。正题《啊，明云！》蕴含了极丰富极复杂无法一语道破的感情。副题《——深埋了五十年的故事》注释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并且给读者留下了悬念——此故事为什么要深埋，而且竟埋了五十年之久？

  经过作者和编者的共同努力，一篇新的报告文学问世了。这样写，写出了时代的思考、时代的特征，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它用一个令人震惊的历史悲剧使人猛省，“左”倾路线给革命给人民造成了怎样惨痛的危害，今人应如何避免重犯历史的错误。这样一个重大的社会主题，是通过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傅明云这一真实形象表现出来的。在写法上，它突破了一般革命回忆录的格局。作品见报后，收到很好的社会效果。读者来信反映，此篇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多少人为傅明云流下了热泪。我在后来的讲学中每当提到这篇作品会场上便鸦雀无声，不少听众难以抑制那闪闪的泪光。

  我体会到，对于作者来稿一定要认真审读，认真研究。有时，稿件的全篇不能用，但局部有闪光点，编者应热心地把闪光点指出来，帮助作者重新构思，重新采写，有时就能写出一篇新作品，甚至是优秀之作。

  我在解放军254医院住院期间和秋铧同志成了朋友，他那时是内四科教导员，待人谦和，换了三次心脏起搏器，坚持创作几十年，先后出版了《园中情》《捍疆卫土张自忠》《太阳半张脸》长篇叙事诗《涛声回响六百年——钓鱼岛之歌》最近又出版了小说集《东湖洼之晨》。201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转载自：王道生专栏●我的遇见●(47)阅稿时发现了少女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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